主题
微武侠
明月枯叶
本文总字数:999
武侠微闻
@木剑客:在苏州大学通过答辩,论文题目是《武侠文化基本叙事语法研究——以“射雕三部曲”为例》,之前的盲审,是二优三良,学校六位老师予以的评定是“优秀”,认为是“武侠研究与金庸研究的突破”,汗……感谢支持过木头的老师、朋友与读者。
@华斯比:中午和木剑客兄小聚,获赠他的博士论文打印稿,能在此书正式出版之前先睹为快甚是高兴,相信此书会是继陈平原老师的《千古文人侠客梦:武侠小说类型研究》之后又一部颇具分量的武侠研究著作。一定认真拜读!
@往往倦后:一展眼,小木头都博士毕业喽!
经典书评
@五湖废120:王鼎钧在其《关山夺路》中写到: “王度庐真正把我引进武侠的大门,接着我读了他的《鹤惊昆仑》、 《卧虎藏龙》,这样的小说为何有人口诛笔伐?我左看右看找不出理由。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导演李安在好莱坞把《卧虎藏龙》拍成电影,夺得奥斯卡金像奖,王度庐再度受人注意。又过了好多年,我知道武侠也罢,侦探也罢,都是作品的题材,作家的艺术是把题材处理成某种高级象征,道在天地、道也在蝼蚁,作品不以他的叙写分大小,而以它的隐藏分大小。”
@编剧却却:没有拍这部戏的时候,我就喜欢上了王度庐。武侠世界不缺刀光剑影、光怪陆离,我独爱他隐忍冷静的秩序。发现王先生也爱他,突然好像找到了几重天外的知己。经典分享
@金庸江湖网: 《神雕侠侣交响乐》是阿镗费时二十八年完成,共八个乐章的大型交响乐作品。糅合了中国传统曲目和西洋古典音乐的曲式,令人感到丰厚隽永,清新可赏。首演、二演在台北,三演、四演在香港与深圳,得到了金庸的高度肯定。
一家之言
@王晴川1228:重大发现,武侠词句中的长笑而起、长笑拔剑、长笑远去,据考证当时大侠长笑时的声音都是呵呵,所以以上武侠词句,今后一律改成长呵而起、长呵拔剑、长呵远去……对了,前面是谁说我喜欢用“呵呵”来着, 瞧,都是有考据的啊!
@侠说八道:难怪江湖中那么多见面就开打的,原来嘲讽技能都点满了啊。
@闲云委鬼:呵呵。(系统提示:对方已对你开启仇杀)江湖评说
@沙欤:河伯望洋兴叹,是知己身之有限, 叹学问之无穷;伪国学动辄“博大精深”,却是拉大旗作虎皮, 以显示自身之高大上。知者对学问的敬重,和无知者对名目的推崇,两种固不是一回事。多数时候, 崇拜从无知来,从不解来。若有人声称自己所学如何高深莫测、一般人我不告诉他,甭问,那是忽悠。
隐侠·双生
[赵晨光/著 芝麻糊/绘]
章一
“我与你讲,这件案子,可真不得了……”
这是一间装饰得十分华贵的屋子,虽然华丽,却未免有些暴发户的气质;地毯足有一寸来厚,上面摆着雕花镶罗甸的红木桌子,桌上陈设着花瓶果碟,这屋子里还有热水管子,一阵一阵的暖香扑面而来。
这正在高谈阔论的人,是一个华服少年。论到他的出身,却是很不得了。他名字叫做韩凤亭,父亲是一个有名的大军阀,兄长也是有名的天杀星。只有他文不成武不就,又喜好京城的繁华,因此一直留在北京城里。
此刻韩凤亭正与一个娇小女子讲话,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,生得可人,她听着韩凤亭讲的话,一脸的不安。
原来韩凤亭此刻讲的,却是最近北京城里一件有名的案子。
有一个初到北京的士绅,名字叫做秦大友,半夜三更忽然被人杀死在家里,更被割了头颅,是时其妻犹自酣眠。这一起案子惊动了四九城,那娇小的女孩子听了,想到士绅妻子夜里尚与其夫同眠。凌晨醒来枕畔人却成了无头之尸,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,不由得全身颤抖起来。
“哪里有这般恐怖。”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,韩凤亭与那女孩子同时起身,一个道:“老师。”一个道:“卢先生。”
这走进来的人是一个书生的模样,穿着朴素,年纪也不算很大。这韩少督一介纨绔子弟,何以竟对他如此尊敬?这话说起来却长了,这卢先生众人都唤他做卢秋心,是一个新闻记者,却因少年时的际遇,学会了一身的武艺和枪法,只是外人不知。韩凤亭因得知了他这个本领,便死活要认他做老师。那女孩子名叫蝶影,却是韩凤亭从青楼里赎出来的,也拜在卢秋心门下,学习一些文字。
此刻卢秋心道:“你们说的那案子,我也知道一些。”
韩凤亭知他是一个新闻记者,这类消息定然灵通,忙问道:“那凶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?听小报上说,此人来无影去无踪,好似一个剑侠。”
卢秋心好笑:“什么剑侠,这是那些小报胡写,却不可全信。据我所知,这秦大友并未被斩首,乃是被一柄匕首刺中而死。而他被杀那晚,他妻子却是回娘家了,又带走了两个用人,次日回来时才见到尸体。”
这么一说,这案子便少了许多神秘意味。蝶影不再害怕,却也有些好奇:“这会是什么人做的呢?”
卢秋心道:“这我却不知,秦大友家境很富裕,说不定是图财。”
韩凤亭胡乱猜测道:“也说不定是仇杀?情杀?”
卢秋心正色道:“秦大友并未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,莫要胡乱猜测。”又问道,“那闫东起可是已经离开京城了?”
这闫东起也是一个将军,他的兄长与韩督军恰是一个对头。之前的一段时间里,闫东起与韩凤亭之间颇起了一些纠葛,后来事情闹大,闫大帅又连输了韩督军几场,闫东起一看不好,包袱款款便去找他兄长。韩凤亭觉得自己没能亲手报仇,很不乐意,对卢秋心来说,倒是庆幸自己这个弟子少了许多危险。
果然,韩凤亭怒道:“那老乌龟跑得倒快!早晚一颗枪子崩了他!”
蝶影在一边抿着嘴不说话,她对这闫东起也全无好感。卢秋心看看自己这两个学生的模样,倒也不好再说什么,只道:“也罢。”
好在韩凤亭的情绪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他骂了闫东起几句,气也就消了,只道:“老师今天回来得早,不如吃点夜宵?我却是饿了,想弄个火酒锅子。”
蝶影一听,便款款起身,笑道:“那好,我去厨房看看。”
说罢也不待卢秋心回答,径自走了。不一会儿,便端了一些火酒锅子的材料回来,又配了一壶酒,笑道:“我想老师是个读书的人,赏雪总要配些酒,便自作主张拿了。”
此时已是冬末,外面零星还有些散碎雪花。卢秋心心里好笑,暗想自己何时说过吃酒赏雪,但又感于两人的至诚,便笑道:“好,辛苦你了。”
蝶影又进出几次,拿了些果蔬冷荤之类的下酒,此刻那锅子里的鲜汤也已经滚开,一阵阵的香气扑鼻,倒勾引起人的食欲,卢秋心笑了一笑,便坐了过来。
这一顿夜宵,吃得很是舒服。韩凤亭打着呵欠,摸着肚皮便要回去睡觉,却被卢秋心阻止:“出去走走,莫要积食。”说完便穿了大衣,当先推门走了出去。
韩凤亭打着哈欠,倒也跟了出来。
这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分,一轮雪白的明月高高挂在天上,地上隐约有些积雪,那枯树的树枝也从墙壁两侧胡乱地伸展出来,仿佛西洋油画的场面。卢秋心是寓居京华多年的人,看到这样的情景,心中难免有一种感触。他慢慢地向前走着,也不停歇,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。
正这时,身后却传来声音:“老师,你看这云……”
卢秋心想:了不得,这小少督竟也懂得风雅了。便听韩凤亭道:“听说最近京里有一个大盗,叫什么‘一天云’,专偷富贵人家,可是有这样一个人么?”
卢秋心不觉失笑,但这一打岔,却也打消了几分寂寥情怀,便道:“是有这样一个人。”
韩凤亭便来了兴趣,他最喜欢听这些事情,忙问:“都说这人可以飞檐走壁,又会一种步法,十来个人也轻易近不得身,有这等事?”
卢秋心道:“你说这步法,确是有的,名字叫做玉碎连环步,是昔日里大盗曾头市的一样看家本领。若是学到了家,近不得身是真的。只是这一天云我并未见过,不知他功夫究竟如何。”
韩凤亭不由感慨:“那这曾头市,想必是更厉害的一个人了?老师你可有见过他?”
卢秋心淡淡道:“武功厉害,并算不得什么本事,曾头市一生无恶不作,杀人嗜血,这样的人,有再大的本事,又能怎样?”
韩凤亭便问:“那老师你说,要怎样才好?”
卢秋心想了一想,停下脚步,道:“为人处世,当守一个‘义’字。”
韩凤亭又要再问,忽听一声胡琴骤然响起。就仿佛深山古林中,一滴水骤然落入深潭,声音连绵不绝,悠扬之中,有一种悲哀深沉的意味。衬着这一天雪一样的月色,令人魂魄为之震动。
韩凤亭长到这么大,虽喜欢热闹,却唯有这胡琴的声音,一声声仿佛拧上了他的心。他平生不知愁苦为何物,却在这一晚,被这一支胡琴曲子震慑得欲罢不能。
——那就像,将军百战,身死魂归,旧日袍泽均已不在,唯有战场上的累累白骨,高天明月。
直到那胡琴住了,韩凤亭仍旧怔怔地站在当地,半晌如梦初醒,道:“这真是好——真是好!”
他无甚学识,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修饰的言语,只把“真是好”这一句连说了几遍,方又问道:“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?”
他这一句,自然是问卢秋心的,未想却是另一个人答道:“这叫《夜深沉》。”
韩凤亭一怔,便抬起头来,只见是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,自己竟未留意到这人到来,大抵是方才太过入神的缘故。他又看那青年一眼,见这人一身穿着实在是有些寒酸,只他的态度还算大方,因此倒也不令人生厌。
这时卢秋心道:“这一曲《夜深沉》,悲凉低回,委实动人。”
那青年听了,不由道:“这位先生实是个知音的人。学生胡思园,愿意向您请教。”
卢秋心见他是个读书人,便也多谈了几句。韩凤亭见两人谈得文绉绉的,无甚兴趣,独自走到一边。这时卢秋心已得知这胡思园的家乡在湖北,眼下在京华大学读书。因听得这里胡琴拉得好,故而才走了过来。他道:“我也算听过许多戏,却未见过胡琴拉得这般好的。若是搭配上程老板的一段《霸王别姬》,那才叫天作之合。”
卢秋心诧异前面说得好好的,这“程老板”又是何人?便听胡思园道:“卢先生可曾听过程老板?”
卢秋心只得道:“不曾听说。”
胡思园诧异道:“大名鼎鼎的程芳容程老板,卢先生竟不知道?”
他一说名字,卢秋心便知道了。这程芳容原是当下的一个红角儿,便道:“原来是程老板,因我对梨园行不甚熟悉,一时竟未想起来。”
没想这一句话说错,那胡思园先前是个寻常的穷学生模样,听得卢秋心这般一说,便滔滔不绝地宣扬起那程芳容唱功如何圆转,扮桐如何出色,某戏如何,某某戏又是如何,夹缠不清。只听得卢秋心一个头七八个大,匆匆地敷衍了两句,便带着韩凤亭离开了,回头时,却见那胡思园依旧站在当地,怔怔地不知想着什么。
卢秋心不觉摇了摇头。
之后两日,卢秋心依旧去报社做事,这两日里倒是又发生了一件新闻。城中又一位士绅张复生被杀,与前番那秦大友相似,也是半夜里被匕首刺在前胸,巧合的是,据闻这张复生与秦大友,竟然是异姓的兄弟。而这二人虽然都是初到京城不久,但因做了些慈善事业,报纸上都有宣扬,因此名声不错,这么一来,更是诸说纷纭。
这一天卢秋心来到报馆,正听到他的同事陈燕客在高谈阔论:“……谁想到一个做学生的人,竟也会去杀人呢!”
卢秋心坐下笑道:“这又说的是什么?新出的文明剧么?”
“哪里是文明剧!”陈燕客道,“这是实实在在的真事。秋心你不知道,前几日张复生与秦大友那两起案子,已捉到了凶手,这其中,原来是大有隐情。”
卢秋心便问:“什么隐情?”
陈燕客道:“说起来倒像一部大戏。原来当年的结义兄弟,共计有四人,其中有三个家资都是不差,只有一个姓胡的老四早年病逝,家境也不好,这姓胡的独生儿子,就以为是他三个伯伯陷害了他父亲,因此才策划了这杀人的举动。”
卢秋心也深以为奇,又问:“那和学生有什么相干?”
陈燕客道:“那姓胡的独生儿子是个大学生啊!你看这事奇是不奇,若说杀人很常见,一个在学堂里读书的大学生,竟然潜入人家屋宅杀人,这就少见得很了。听说这胡思园还是在京华大学读书的……”
他刚说到这里,被卢秋心一口打断:“怎么,那人叫做胡思冈,在京华大学读书?”
陈燕客不明所以:“正是。怎的,秋心你竟识得他?”
卢秋心不及回答,又问:“他一个学生,怎会有本事杀人呢?”
陈燕客道:“这事说来也巧,原来张复生被杀那一晚,他并没有当即就死,却留下一句话,‘道我若是死了,定是胡家的人要杀我,。他家里人都是知道当年这些事的,便去警署报案,再一查,那胡家的后人正在京里,而张复生被杀时,无人见他行踪,可见有鬼。如今审讯之下,闻说是已经招供了。”
卢秋心想到那晚与自己同听《夜深沉》的学生,未免叹息,忽然心中一动,问道:“这胡思园杀人,究竟是在什么时辰?”
已然入夜,这灯火通明的时候,卢秋心雇了一辆黄包车,正匆匆赶在路上。
方才他听了陈燕客讲述,忽然发现,张复生被杀的时候,正是那一曲《夜深沉》响起之时,而张复生的住处与韩凤亭的住处一个在城东,一个在城北,就算胡思园坐了汽车,也万没有这般快就赶来的道理,可见是一件冤案。警局审讯,多有严刑拷打的事情,那胡思园说不定已遭了许多罪。这般想着,便拜托陈燕客代为料理稿子,自己则去警局做一个证。
但黄包车走到一半,卢秋心却又停了下来。他在北京城里这几年,并不是一个不懂世故的人。一来现在已晚,二来自己是个文人,人微言轻,这时节去了警局,只怕帮不得那胡思园。但若说明日再去,又不忍心让这胡思园再遭一晚的罪。
罢罢,他苦笑一声,此时也只得扯一次虎皮了。
章二
卢秋心这扯虎皮的主意,自然是打算请韩凤亭前来帮忙。但他回到家中,韩凤亭并不在。李副官说少督去参加一个宴会,卢秋心得知这宴会地点也就在附近,便赶了过去。
这一赶过去,他心中却暗叫不好。原来这宴会是在一位总长的家里举办,只看那雪亮的电灯灯光,来往的衣香鬓影,便知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可以进去的地方。卢秋心扫一眼身上,暗叫不妙,这些听差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的,自己这一身尚不如他们,如何可以进去?
他正在门前踌躇,忽有一个声音道:“这位先生,不知你有什么事情,可有什么是可以帮忙的?”
这声音实在是温雅动听,仿佛大雪天里一杯温热茶水直灌到嘴里。卢秋心回头一看,见是个洵洵儒雅的美青年,便先有几分好感。这青年穿一件灰缎袍子,外套青缎子坎肩,一身穿着虽是素净,但那坎肩上的扣子却是一颗颗珍珠所制成,可见是一位富贵场中的人物。卢秋心见他热忱,便道:“我有些急事,要入内去寻一位朋友。”
那青年了然一笑,道:“我看先生是个读书人,大约不很适合这里的场合,这样吧,先生便随我一路进去如何?”
卢秋心连忙道谢,又问:“不知您怎样称呼?”
那青年笑道:“客气,我姓程。”说完脸微微一红,“叫做芳容。”
卢秋心倒吃了一惊,未想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红角儿,程芳容程老板。难怪是这等的风度气质,他也不多说,只跟着程芳容向里面走。果然,那些听差见了他,一个个毕恭毕敬,料想这位程老板,多半是总长家的常客。
两人向里面走去,这便更是热闹了。原来这位总长是一个留学归来的新派人物,故而他这宴会也很有文明的气息。别的不说,只他还专请了一个俄国的乐队奏西乐,这就是旁人不可见的手笔。只可惜台上演奏得精彩,台下却三一群五一簇说得热闹,倒也少有人注意。
程芳容这一进来,自然就有许多人上来打招呼,他略带歉意地向卢秋心笑了一笑,二人行了一个西式的握手礼,便去周旋敷衍。这程芳容生得温雅秀美,掌心却很是粗糙坚硬,卢秋心初时不解,后来想到他的出身,练起功来也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,不免感慨。
宴会场上五光十色,令人眼花缭乱。卢秋心四下里寻找韩凤亭,这里人多,他走了一圈也没看到,心中奇怪,韩凤亭莫非不在这里?
卢秋心却不知,此刻韩凤亭还真不在这宴会厅中。因韩少督身份不同,特别被总长请到后面招待。
那总长姓陈,面孔生得丰润雪白,真是一个总长的模样。他拉着韩凤亭的手笑道:“贤侄,许久不见。今日来了一个奇人,我知道你是最喜欢这些人物的,特地请你前来一见。”
韩凤亭心道:怪呀!这天下间还能有什么奇人能比我老师更厉害?但陈老头这般说,定是有缘故的,便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等待。只见身边几个人也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,不免对陈总长所说的这“奇人”生了几分好奇心。
又过一会儿,有一个人走了进来,韩凤亭抬头看去,见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,身形并不高大,面目俊秀,穿一身西式服装,虽然面对着一群大人物,却是一副从容大方的态度。
陈总长笑道:“这位周幻周先生乃是一个异人,天下人所不能的事,他都能做到。因此我特地带来向各位引见。”
这话就未免说得有些大了,韩凤亭年少,第一个站了出来:“天下的事都能做到?我却不信。”
那周幻笑吟吟的,也不着恼,道:“这位气宇轩昂,骨中却有铁血肃杀之气,定是颇有家学渊源。可是韩凤亭韩少督?”
韩凤亭见他一口道破自己名姓,心中却也有两分吃惊,再一想:自己在京中是一个大大的名人,这周幻识得自己也不算稀奇。便道:“正是本少督,你且说,你都有什么拿手的本事?”
周幻不慌不忙道:“岂敢,我这点本事,在韩少督面前自然是不值一提的。何况今日良辰吉时,也不宜说什么煞风景的事情。这样吧,如果说韩少督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东西,我便给少督拿来,权当是一点孝敬,少督以为如何?”
他态度虽然谦逊,这话却也说得很满。韩凤亭心里不信,暗道:我若说天上的月亮,你也能弄来?却见那周幻上前两步,看着他双眼,笑道:“少督,不知您想要些什么?”
这周幻一双眼睛生得极好,黑白分明,炯炯有神,目光仿佛可以令人沉醉。韩凤亭情不自禁便看了进去,半晌方想到周幻所说的话,心中想:既是这般说,我须要些罕见之物才是。便道:“我要三凤桥的酱排骨,还要十年陈的花雕酒。”
这十年陈的花雕酒虽好,却也不算十分难得,但那三凤桥的酱排骨产于无锡,此时他们身在京城,如何可以弄来?这分明是一种难为人的说法,未想那周幻只笑了一笑,道了一个“好”字便转身出门。
他这一走,众人自然议论纷纷,有人便道莫非这周幻借机走了?陈总长心中也有疑惑,但人是他请来的,口中还是要为周幻说话。
未想没过多久,那周幻提着一个食盒走了回来,朝着韩凤亭鞠了一躬,笑道:“幸不辱命。”
韩凤亭半信半疑地打开一看,里面一坛洒,一个油纸包,他打开那油纸包,只见里面的肉骨头色泽绛红,香气浓郁,撕一块尝尝,只觉骨酥肉烂,甜咸适中。可不正是三凤桥的酱排骨!他大吃一惊,又打开那酒坛喝了一口,也正是十年陈的花雕酒,登时说不出话来,半晌方点着周幻道:“你……真是神了!”
这时其他人也都围过来,看了食盒里的东西,啧啧称奇。周幻却依旧是一派落落大方,颇有世外高人的神态。
正在这时,忽有一个听差过来,向韩凤亭道:“少督,外面有一位卢秋心先生,说找您有要事。”
韩凤亭一听不得了,这是老师到了,也不再管那周幻,便走了出去。
原来卢秋心实在没有找到人,便找了个听差代为询问。他这次心思一动,先塞了两块钱在那听差手里。果然那听差很是高兴,顺顺利利地便把韩凤亭找了出来。
韩凤亭出来后,卢秋心与他说了胡思园之事,韩凤亭叫道:“老师你又做这滥好人!”但还是跟着卢秋心一同前去警局,果然韩少督一到,又说当时之事,胡思园很快就被放了出来。
胡思园极是感激,对韩卢二人千恩万谢。卢秋心摇手道:“你不必谢我,一则你本是无辜;二则你是一个学子,我也不忍让你辜负学业。”
胡思园听到这里,脸上却未免带了几分羞惭的颜色。卢秋心当时看到,也没有多说,只问他:“因我是一个记者,故而也听到了一些消息,听闻你家与那被杀的秦张二人有一段渊源,因此警局才捉拿你,不知这是怎样一回事?”
胡思园道:“不敢隐瞒卢先生。家父生前与秦大友、张复生,还有一位叫做宋翼的曾是结义兄弟,我听说他们当日都在一路做生意。但那三个都发了大财,只家父甚是潦倒,后来回乡不久便病故了。那时我年纪还小,只是从家母那里听到过这件事情,连这三人都没有见过。之前虽也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名字,但我想这些年都没有来往,因此也并不曾与他们联系。”
卢秋心道:“原来如此,但按你的说法,先前他们原是一路做生意的,却唯有你的父亲没有发财。你又是怎样看呢?”
胡思园摇头道:“家母曾说,富贵都是命数,何况又不是血亲的兄弟,何必计较这些呢。”
卢秋心称赞道:“令堂心性豁达,很是难得。”又道,“方才你说家境潦倒,可你能来京城读书,这开支不小,想必也是令堂筹划的?”
胡思园面皮一红,道:“正是,是家母变卖了部分家产。”便不肯多说一句。
卢秋心想他经历了这些事情,必是十分疲惫了,便打算先送他回京华大学。胡思园却道:“我……并不住在学校里。”
是时也有许多学生为图舒适省事,在外面赁房子,住公寓的。但胡思园先前说他家境不好,卢秋心便正色劝诫道:“你须得为家中着想,不可妄花许多钱财。”胡思园诺诺称是,也不多言。
不一会儿韩凤亭的汽车便到了胡思园所说的地方。韩少督是不耐烦下车的,卢秋心便陪着胡思园下来,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。原来这胡思园并不是住在什么公寓,而是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面。但凡住在这里的人,无非是些缝补的、挑担子的、送水的,虽说是个四合院,怕不止住了十户八户人家,胡思园这样一个学生住在里面,可说是格格不入。
卢秋心想到他方才所说的家中情况,未免有些怜悯之意,便从口袋里拿了五元钱,向胡思园手中一递道:“我是个卖文为生的人,并没有多少钱财,这些钱你且拿去,买一件厚实些的大衣穿,也免得你母亲惦念。”
他不愿听胡思园的感激言语,因此递了钱后,便上车走了,韩凤亭缩在车中打盹儿,并未注意到这些。
胡思园看了看手中这五元钱,心中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,只怔怔地看着那汽车远去。
这件事之于胡思园,是救他于水火;之于卢秋心,是理所当为之事;但之于韩凤亭,那真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。韩少督活着是要找乐子的,哪能在这些事情上留意?
所以次日他起得身来,便摇摇晃晃地去找卢秋心:“老师!之前你曾教过我三招小擒拿手,当时你手不好,没有多教,现在不如再教我几招?”
韩少督主动说要学功夫,这可真是件难得的事儿,卢秋心这上午左右无事,也就又教了他三招。按这学习的速度,这韩凤亭的天赋实在算得上不错,但他一无长性,二无恒心。卢秋心也是有数,并不指望自己能教出一个武学高手来。
但韩凤亭可没有多少自知之明,他又学会了这三招,心中很是得意,道:“老师!我想与你过过招。”
卢秋心叹口气,便起了身,挽一挽袖口。韩凤亭叫道:“老师,你怎么不换衣服?”
卢秋心心想对付你我还用换衣?却只道:“你且攻来。”
韩凤亭便也没有换衣,左手握拳,就向卢秋心身前打去。他心想:这一招,卢秋心必是要躲的,自己正可用方才的擒拿手拿他的手腕,可不是手到擒来?无奈想是这般想,卢秋心却未如他所料,而是左手从下方擒住了他打来的一拳,右手一拧一别,将韩凤亭另一只手也擒住,用的却是方才韩凤亭自己想用的一招。
韩少督不由叫道:“这一招是我要用的!”
卢秋心便笑了,松开他手,道:“比武的时候,岂有你想与不想的?”
韩凤亭心中不服,按说以他的身份,要风是风,要雨是雨,但武学中真容不得人,绝非想要什么便可得到什么的。转念又一想:输给老师,却不算丢人,不然他怎么做得了自己的老师呢?
他这么一想,便觉得舒服了许多,正要再请教几句,却见听差进来道:“少督,有一位叫做周幻的先生在门前请见您。”
韩凤亭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,一想,不正是昨晚在陈总长家中见到那奇人吗?忙道:“快请到客厅里坐,我这就来!”
章三
韩少督素来眼高于顶,能被他这样折节下交的人却也少见。卢秋心便多问了一句:“这位周幻先生又是何人?”
韩凤亭一听,连忙把昨晚的事情讲了一遍,未了满眼憧憬:“老师!你看那鼓儿词上说的竟是真的!天下间果然就有这样的奇人,你说他是学过道,还是一个什么神仙?”
卢秋心听了,凝神思量了一会儿,慢慢笑道:“这也说不得。”
韩凤亭更加兴奋:“这般说来,老师也觉得他是一个异人了?”
卢秋心道:“不错。我也很想和这位周先生谈上一谈。”
韩凤亭忙道:“好,好!”
两人便一起来到客厅,周幻正斜倚在沙发一侧,见到两人进来,含笑起身。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的西装,打着大红的领结,头发和皮鞋都是光可鉴人,加上一副笑若春风的面孔,真是让人乐于接近。韩凤亭上前一步,道:“周先生!我正想着你,没想你就来了。”又向周幻介绍卢秋心,周幻便向卢秋心行礼,态度十分客气。
卢秋心笑道:“周先生客气。我也是听少督说到周先生的事迹,实在是令人惊叹,因此想请周先生演示一番,我也开一开眼界。”
周幻听他这般说,便很注意地上下打量了一下,方笑道:“卢先生既是新闻记者,必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,我这点雕虫小技,何必献丑呢。”
韩凤亭最喜欢热闹,忙道:“不要客气,周先生你就再演示一次。我倒要看看,老师想要的东西你可能拿出来?”
周幻踌躇片刻,但见面前两人都是很坚持的态度,便也笑道:“也好。”他站起身,来到卢秋心对面,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卢秋心,“卢先生,不知您想要点什么?”
卢秋心也不答话,只是看着周幻。
这个场景,在一边的韩凤亭看来,实在是十分奇怪的,周幻和卢秋心两人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可谁也不说一句话,脸上却都还带着笑。他心里实在闹不明白,暗想师父是一个武学上的高人,这周幻也是一个异人,高人对异人,莫非见面时还有什么特别的礼数不成?
好在这时间倒也不算很长,过了一会儿,周幻先收回了目光,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:“卢先生……”
卢秋心便笑道:“看来我也想不到什么了。”
周幻面色略有惊讶,随即道:“也好,多谢。”随即向韩凤亭道,“少督,我忽然想到还有些事情,便先告辞。”
韩凤亭原等着看一出大戏,没想这样莫明其妙就收了场,他很是不解,但周幻已经告辞,卢秋心也已起身相送,他便不再理会。
卢秋心送周幻出了房门,此地离院门还有一段距离,恰站在一棵大槐树F。周幻停住了脚步,唇边还带着丝笑意,道:“这院子里种槐树,可是犯了大忌了。槐为木之鬼,卢先生是有学识的人,怎会这样做事呢?”
卢秋心淡淡道:“我素来不信神鬼的说法。槐树也罢,鬼树也罢。都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周幻拱手道:“佩服,佩服,今日里也多谢卢先生给我一个台阶。那么,我便告辞了。”
他转身要走,忽闻身后风声暗响,速度奇快,周幻一惊,连忙侧身错步,幸而他是一身西装,否则衣襟都要被人抄到手里。他目光向后一扫,却见出手的人正是卢秋心,用的则是先前曾教给韩凤亭的小擒拿手。然而这小擒拿手在卢秋心手中用来,可说老辣纯熟。周幻心中一惊,反手一掌切向卢秋心的手腕,这一掌忽如其来,更难得的是速度奇快。就连卢秋心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,手腕恰被斩中。
卢秋心只觉手腕一麻,幸而这一击的力量并不很大,他另一只手一翻,“啪”的一声正搭到周幻斩来的那一掌上。周幻躲闪不及,只觉手腕上仿佛多了一道铁箍,暗惊这书生模样的人力道竟然如此之大。他反应却也快,一脚便踢了过来,这一脚却不算光明,若放在武林中,有个名号叫做“撩阴腿”。
卢秋心晓得这一脚阴毒,只得放开周幻手腕,向后一退。周幻借机也退了一步,从怀里掏了一样不知什么物事,迎风一抽,日光下看得分明,银光闪耀,却是一根极细的软鞭。
那软鞭在空中一卷,便向卢秋心手腕袭去,收放自如,好似灵蛇一般。卢秋心见那软鞭来得奇快,也不硬接,身子一侧,软鞭“唰”的一声,将那槐树上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折断。周幻也不停留,朝着卢秋心的脖颈又卷了过去。这一招不但袭向人的要害,更兼是在背后出手,可说是防不胜防。谁想卢秋心仿佛背后长了眼睛,将手一伸,一把便抓住了软鞭的鞭梢。
二人互相对峙。这周幻的出手是很快的,招法也称得上是变幻莫测,但他气力不大,却是一个弱点。因此这般相峙,他其实是要吃一些暗亏的。这人的反应却也很快,他把手一松,那根软鞭便掉到了地上,随即朝卢秋心笑道:“卢先生,你怎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?”
卢秋心见他先示弱,便也停了手:“非是我先出手,只是周先生身怀这样的奇术,又有这般的武功,找上少督,却让人心生怀疑。”
周幻笑起来,把双手向空中一举:“卢先生,你既识破我的本事,我也不说暗话。实话讲,我因韩少督年少轻信,又有权有财,因此很想搭上他,求个财路,别的心思,倒也没有。”
卢秋心道:“闻说周先生与陈总长交好,怎么不寻陈总长?”
周幻摇一摇手:“不要提他,那陈百龄莫看是个总长,却吝啬得很。说起来却是韩少督这样的人好,高兴起来,多少钱也不在乎。可惜我事先不知卢先生在这里,否则,也不会白走这一趟了。”
卢秋心听周幻这话,分明是把自己当成和他一路的人,跟在韩凤亭身边不过是为了捞钱而已,而自己方才的出手也不过是为了防人断己财路。他也无意解释,只道:“既是这样,那也罢了。”
周幻便拾起软鞭,收回口袋,脸上没有一点介意的样子,笑道:“那便告辞。天下的财主多得很,下次再撞上吧!”说着便推门而去,背影甚是潇洒。
卢秋心看他背影,摇头叹息,这周幻颇有能力,但为人却是如此。转念一想:自己这些年滞留京华,碌碌半生,又何尝有什么出息?不免又叹了口气,一回头却见韩凤亭站在后面,好奇张望:“老师,那周幻走了?”
卢秋心听他口气,似乎并未看到自己与周幻动手的事情,便顺口道:“是。”
韩凤亭道:“奇了,今天你们那样你看我,我看你的,是个什么路数?”
卢秋心淡淡道:“因为我破了他的催眠术。”
韩凤亭奇道:“催眠术,这又是个什么?”
卢秋心道:“少督,我且问你,当日在陈总长家,这周幻问你想要些什么时,可是一直看着你?当时你心中又是怎样产生想要酱排骨与花雕酒的念头的?”
韩凤亭被他一问,寻思起来,果然当时周幻一双眼直直看着自己,自己脑子里便没了其他念头,后来也不知怎的,便生出“三凤桥的酱排骨与十年陈的花雕酒”这几字,但这些分明不是自己素日喜爱的吃食,为何当时却要这般说呢?
卢秋心看他神色,已经了然,道:“这是他把自己的念头灌输到你的脑里,那酱排骨与花雕酒都是事先准备好的。所以你一说,他自然就拿得出来。”
韩凤亭听得惊讶不已,忙问:“催眠术是个什么东西?”
卢秋心道:“我所知也不多,听说是西洋的一种法门,可以操纵人的思想,有人是借助器物令人中招,也有人是利用目光对视,因我在香港时见过一次,所以晓得。”
韩凤亭不由咋舌:“这还了得,那周幻岂不是看一眼旁人,就能说什么是什么了?”
卢秋心笑道:“那也不至于,要施此术,也需种种条件。譬如说当日周幻对你施术,你心无杂念,又全神贯注于他,这才中招。若是你当时注目别事,又或意志坚定,那他这施术就失败了。”
韩凤亭把手一拍:“我晓得了,因为老师知道这件事,所以他方才看你,你已心中有数,就不曾中他的术法。”
卢秋心点了点头,又道:“此人心术不正,你下次见他,须得小心。”
韩凤亭不在乎道:“我怕他什么,何况他来找我还能为什么,不过是要钱么。”
卢秋心倒没想到这个斗鸡走马的少督却看得通透,心里微微一动,只听韩凤亭道:“所以我敬重老师,不全是因为你有本事,我身边这些人,只你一个,是真心不图钱的。”
卢秋心心中又是一动,却又听韩凤亭道:“可这一来,下午拿什么消遣……对了,上次咱们晚上听的那胡琴真是好,李副官,李副官!你去找找,这附近有个拉胡琴的,你把他找过来,拉一下午胡琴取个乐子!”
卢秋心真是哭笑不得。这韩凤亭就是这样,你刚对他有些改观,这人马上便露了原形。他也只得匆匆出来,告知李副官那晚两人听琴的大概位置,又请李副官万不要惊扰他人。
李副官笑道:“卢先生放心。少督每次找这些人,都是不吝惜银钱的,他们巴不得来呢,哪会有什么惊扰?”说着便出去了。
这李副官不愧是跟随了韩凤亭许久的,又得了卢秋心的指点,不一会儿便找来了人,又问道:“人已到了。不知少督想听什么曲子?”
韩凤亭道:“你便把他叫过来,我当面问间他。”
李副官踌躇,韩凤亭却是个见不得人犹豫的,催促道:“叫来叫来!”
李副官只得应一声,不一会儿便带人来了。照韩凤亭先前所想,这人既然拉得一手好胡琴,外表不说仙风道骨,总也该是脱俗。谁想李副官领来这人,煞白的一张脸,眼眶子下面重重的两道青痕,像一个纸人。再看他伸出一双手,瘦得和鸡爪子一般,这也就是白日看到,若是大晚上骤然一见,怕是会把他当成鬼。卢秋心在一边看了,心中也是一惊,因他是向金针神医聂神通学过武的,多少也通一些医术,眼见面前这个人,只怕是沉疴已久。
韩凤亭到底年少,最看不得这样的人物,把头一扭:“这是个什么人?”
李副官心里叫苦,暗想自己就知道少督看不得这样的人,却也只得道:“这便是那晚的琴师汪九。”
韩凤亭只觉兴致全无,摆摆手正要叫他下去,却听那汪九道:“少督想听个什么曲子?赏我个烟膏子钱,您要听多少都能伺候。”说着还笑了笑,露出一嘴的白牙,因他瘦得厉害,这一笑更是疹人。
难怪此人这般模样,原来还是个烟鬼。韩凤亭更是腻味,挥挥手道:“给他两个钱,叫他快走!”那汪九一听有钱拿,也不管其他,随着李副官便下去了。卢秋心心中却很是感叹,那晚雪夜听琴,是何等雅致的一件事,未想其人却是如此。
这般想着,在李副官叫人离开的时候,他忍不住还是在后面看了一看。却也正因这一看,偶然听得那汪九在离开之时,口中低低念了两句话,因卢秋心是个练武的人,耳目都比寻常人清明,因此听得清晰。
“契阅死生君莫问,纵有欢肠已似冰。”
后来卢秋心与陈燕客说到此事,道是遇见这样一个人物。陈燕客比他在京中多住了几年,想了一番,忽地一拍腿道:“我说这名字耳熟,这不是汪九明吗!”
卢秋心道:“那又是何人?”
陈燕客道:“你对梨园行不熟,难怪不晓得。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。这个汪九明,年纪轻轻就有大名声,胡琴拉得极好。当时他是给程老板拉琴——程老板你知道吧?就是程芳容,那时刚出道,在天乐戏园里初次登台,那时说到他,自然不能唱压轴,戏码都排在前面。你知道戏园里的习惯,之前登场的,下面有几个认真看呢,无非是谈天说笑。
“可偏偏汪九明那胡琴一响,下面人都静了下来,这一把琴,就是有这样一个力量!后来程老板再一登场,他扮相本好,下面自然就是一阵彩声,再一开嗓,配上那把胡琴,那叫一个漂亮!那时外面正下着大雪,有说法是汪九明和程老板这一出,直叫雪也停了,他二人又是师兄弟,这梨园双生,当即便红了起来。”
他这般一描述,卢秋心听了也不由遐想,又问道:“既如此,如今程老板大红,这汪九明怎又成了这般模样呢?”
陈燕客道:“你有所不知,这一场戏后不久,有一个大红的坤伶叫做金凤窈的,听了汪九明的名号,便想把他弄过来。谁想这汪九明后来抽了大烟,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,没人敢用他,他也就堕落了,再没听过他的消息,因此他琴虽拉得好,但出来的时间短,记得的人也不多。”他叹一口气道,“谁想你竟还能看到他呢。”
章四
鸦片这东西,但凡沾到就没一个好的,多少人被它弄得家破人亡。这汪九明的胡琴至今拉得仍是精彩绝伦,可人却已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
卢秋心犹自寻思,陈燕客笑道:“得了,你感慨什么,北京城里一年死的活的多少,你还感慨得过来?吃酒玩乐是正经,巧得很,今晚我得了张程老板的包厢票,一个人总不成话,便请你去看看。”
卢秋心虽然久居京城,但因对梨园行并不太感兴趣,因此从未去过。眼见陈燕客又邀了另外几个同事,心道同去看看也好,就应了下来。大家做完了手里的事,便嘻嘻哈哈一同去了大喜戏院。
虽然红角儿在外面个个光彩熠熠,但这剧院里面的情形,可并不怎样匹配。只说陈燕客的这个包厢,里面也无非是几条长凳,上面铺了个也不知多久没洗的垫子。
卢秋心皱眉低声向陈燕客道:“这便是包厢?”
陈燕客笑道:“你看下面,才晓得这里确是好的呢。”卢秋心往楼下一看,只见下面一排排的椅子,挤挤擦擦,那些卖香烟水果的举着木盆在人群里走动,直要让人担心那木盆会不会砸到人头上。再看地上,瓜子皮、香烟屁股、水渍应有尽有。可周围墙上,红的绿的画了许多的故事,那戏台上一溜颜色灿烂的花牌,却又是五光十色。
陈燕客顺他的目光看过去,笑道:“你看台上那些角儿,可不也和这戏园子一样,看着光鲜,实则苦楚。打小练功遭罪不说,就算成了名,还要四处敷衍应酬,又有多少不堪的事情。这些都不论,就说咱们现在在台下看戏,穿着皮袍子舒服暖和,他们在台上只那一点点衣服,想起来真是不易。”
他说到这里,报馆另一个同事却笑道:“你真是看三国掉泪,替古人担忧,别的不说,他们一个月包银多少,咱们一个月多少?还争什么啊!”
陈燕客“哈哈”地笑了,卢秋心笑着看他们说笑,也不搭话,忽然间看楼下有个身影有些眼熟,仔细一看,果然是个熟人,这可不是胡思园嘛。这时他身上多了一件旧的青呢大衣,看上去还算体面。
卢秋心沉思了会儿,但这时锣鼓声响,一个青衣已身姿娇柔地走了出来,陈燕客也叫他道:“秋心还不看戏?”卢秋心方把目光收回,转到台上。
说到卢秋心这个人,他对旧文学是很有研究的,但说到这旧戏剧上的知识,就委实不太精通。好在身边有个陈燕客,此人算是半个戏迷,因此,不懂的地方都有人解答,卢秋心听他说这些戏剧上的故事,也听得有趣。但这么一来,对台上到底唱了些什么,就也没有过多留意。
待到台上的戏都唱了好几出,他这才醒悟过来,道:“今晚听说是有程老板的戏,莫不是刚才只顾着说话,已经错过去了?”说着还有些歉意。
陈燕客笑道:“怎么会!你只想想,程老板这样的身份,自然是要唱压轴的。”卢秋心一想可不是,也笑起来,果然又过了两出戏,方是程芳容的戏码。这一出戏乃是《霸王别姬》,卢秋心觉得耳熟,忽然便想起,前些时日里雪夜里听《夜深沉》,胡思园便曾提过程芳容的《霸王别姬》,可见是极有名,卢秋心不免很是期待。
人尚未出,先听到一段胡琴的声音,正是那《夜深沉》。能给程老板拉琴的,手艺总不会差,这曲子也是悠扬动人,但卢秋心细细品味,总少了汪九明那一种苍凉悲哀的味道。未待他多想,帘子一挑,程芳容已上了场,台下便是轰天的喝彩声。卢秋心向台上一看,不由也吃了一惊。
程芳容他是见过真人的,洵洵儒雅的一个青年,虽然生得俊美,但仍是一个男子的样子。但此刻台上的人,扮相之美暂且不说,那举手投足,就全然是一副女子的神态,任谁也不能和自己曾见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。卢秋心又听他开口,自己虽不懂戏,却也觉得真是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方可比拟。更难得的是,这程芳容不但唱腔美,身段做得好,更是婉转中带着执著,悲凉中带着身份。不但模拟出那虞姬的形,更有其神。这便是更上一层楼的本事了。
程芳容这一出戏唱完,台上台下,喝彩声不绝。而待到众人都叫完了好,忽有一个人,大声地鼓着掌,叫了一声:“好啊!”因这时都已安静下来,他这一声叫好,就显得格外突兀。众人都注目于他,就连台上的程芳容,也很注意地向台下看了一眼。那人见程芳容看他,更发疯似的拍起手来。
在包厢里的卢秋心,却不由叹了一口气。这个喝彩的人正是胡思园,想到听琴那晚胡思园提到程芳容时的滔滔不绝,他心中明了,这个学生,原来是个捧角的。想胡思园年纪轻轻,家境不好,却不寻思上进,反是纠缠于这些事情,不免为他遗憾。
但是胡思园自己,却并没有这样的感慨。他此刻眼里心里,就只有一个程芳容,直到程芳容唱完了戏,下了台,大喜戏园里也散了场,人都一个一个地走光了,他还兀自站在那里。
就在这时,忽有一个人走了过来,一拍他的肩道:“胡先生?”
胡思园抬头一看,乃是程芳容身边的琴师,不由有些惊喜。却听那琴师道:“胡先生,程老板有些话想和你谈,因这里不便,想请你到后面那条小巷子里。”
胡思园这一听真是喜出望外,原来他捧了程芳容一年多的时间,但也清楚得很,自己不过是个穷学生,无论是那有“贝”字的才还是无“贝”字的才都是没有,程芳容身边豪客实在是多,他也不指望怎样,便如今天这样,程芳容在台上看他一眼,也就足够他开心几日了。谁想今日程芳容竟说要见他,不由脸都涨红了,先整一整衣服,才随着那琴师过去。
琴师引他去的是一条小巷,这里距戏园不远,但因其偏僻,少有人来。胡思园远远便见程芳容站在那里,此刻他已卸了妆,戴着阔边的呢帽,搭一条青色的围巾,素雅中带着文气,心头不由狂跳不已。
那程芳容却是落落大方,含笑道:“胡先生,一向承蒙你捧场。”
胡思园结结巴巴道:“程老板客……客气……”
程芳容道:“并非客气,胡先生是一个学生,家境又不富裕,却一直捧我的场,我是很感激的。”
胡思园这时到底找回了几分理智,想自己与程芳容这等见面机会难得,忙道:“不,程老板的戏实在是好,我当年进京的时候,对老戏还是不屑一顾。直到看了程老板的戏,才知道戏中有这许多的滋味,真是美不胜收。因此但凡是程老板的戏,我每一场都不愿错过,这不过是尽我个人的一点能力……”
这些话在他心里,也不知转了有多少回,好容易找到这样一个机会,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都说出来。程芳容也不打断,直待他说完一个段落,停顿下来的时候,方才徐徐道:“多谢胡先生。但据我所知,你家境并不富裕,这一年多来,捧场也好,买票也好,都是要花钱的。你怎么能支撑下来呢?”
胡思园当时顿住,程芳容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,又道:“我又听说,因你缺课太多,京华大学已免除了你求学的资格,而你现在住的地方,乃是一个大杂院,本不是你这样的人住的地方。”
胡思园当即倒退两步,面色变得煞白。原来他因缺课太多,校方本已着恼,加上前段时间的凶杀案一事,便将他开除了资格。这事发生未久,所知之人寥寥。而他所住的那个大杂院所知之人更少,程老板怎么晓得的?
他这边震惊,程芳容却叹了一口气:“胡先生,就我个人而言,是十分感激你的捧场。可你是一个大好青年,我也不忍耽搁了你的前程啊。”
胡思园一时说不出话来:“这……这不干程老板的事。”
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”程芳容声音娓娓,却干脆利落,“你家境不好,母亲把你送出读书,那实在是要付出良多。你如今读书不成,哪怕就是做一点小买卖,能养活家人,不让你的母亲操心也是好的。可你一心滞留在戏园子里,有进无出,钱早晚有花完的一天。这京城里又是米珠薪桂,你待要如何过活,又怎对得起你的母亲?”
这一番话情理兼具,胡思园想到自己家乡的老母亲,不由羞惭至极,泪水便一点点地落了下来。程芳容又道:“胡先生,如今你读书已是不成,京城里你又牵涉了人命官司,我建议你不如回乡奉养老母,路费方面,我可以奉送。”
胡思园更是感动,但他迷程芳容的戏不是一两天的事,让他即刻放下,却也很难。他踌躇不决,程芳容看出他心思,道:“胡先生不妨想上一想,明日我再来寻你。”
胡思园点头答应,擦着眼睛离开了。程芳容留在当地,直至那身影消失。他正要转身,忽有一个声音道:“程老板好仁义。”
随着声音,卢秋心便从一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。原来他看到胡思园痴迷于戏,有心劝导两句,这才跟了出来,没想竟看到这样一幕,他心中感触,都说戏子无义,但两次见程芳容,此人不但风仪甚美,为人更是谦逊仁义,对其很有好感。
这时他忽然想到之前陈燕客曾提到汪九明之事,心道程芳容为人既是如此,那汪九明此刻虽已落泊,想必也不会弃之不顾,他们同是梨园中人,说不得还可为其寻些门路,便道:“程老板,有一位姓汪,名叫汪九明的琴师,你可识得?”
程芳容听了“汪九明”这三个字,先前那温煦的神态登时不见,一展手竟抓住了卢秋心的衣袖:“怎的,你见到了师哥……汪琴师?他现在哪里?”
他神情焦急,那种关心的意态显而易见,这令卢秋心对他更增几分好感,心想这程芳容果然是一个念旧的人,便将汪九明眼下所住地址告知了他。程芳容听到汪九明那种潦倒的情形,脸又白了几分,他颤声道:“我寻了汪琴师良久,都不见他踪迹,一度当他离开北京城,原来还在,好极,多谢卢先生了!”
他再三感激卢秋心,这才匆匆离去。
第二日里,卢秋心倒难得有两日假期,上午他教蝶影习了一会儿字,下午睡了一会儿,起来时只见日影西斜,他心想今日里倒是偷得半日闲。
晚上也是无事,他想到昨晚见程芳容奉劝胡思园,其意恳切,但胡思园似乎还在踌躇,心道自己不如去劝说那胡思园一番,也算助人子弟。这样想着,便叫了一辆车,去向胡思园的住处。
谁想到了那大杂院,里面却并无胡思园的踪影。一个老太太道:“方才真是吓死人,好几个如狼似虎的汉子把小胡先生带走了,这光天化日之下,又是皇城根儿底下,怎么有这种事啊……”说着拍腿叹息,又说,“当时院子的人都出去扛活了,也不能挡挡,我上去问一声,险些被他们推了一跤,这世道……”
卢秋心忙问:“老人家,带走那小胡先生的是什么人?警察?还是当兵的?”
老太太摇头道:“都不是,穿着倒很气派,腰里还扎着巴掌宽的红带子,哎呀,这都什么世道啊……”
卢秋心安慰了她几句,诧异不已,不穿警服也不是军队的人……那捉拿胡思园是做什么?何况胡思园无辜之事自己和韩凤亭也已证明;胡思园家境贫寒,却也不会做出那些绑票的事情,他被人带走,究竟是为何呢?
卢秋心正思量着,身后传来脚步声,却是程芳容走了进来,他见卢秋心在这里,也有几分吃惊。听卢秋心讲了一遍事情经过,面色却变了:“糟糕!”
“怎样?”
“我在三教九流里混,消息灵通一些。听说,前些时日被杀那秦大友与张复生的结义兄弟,名叫宋翼的也来京了,又听闻他是个有势力的人物。虽说警察认为胡先生无罪,但那人未必会这般想……”
话说到这里,卢秋心已经明白了,他问道:“那人住在何处,程老板可知道?”
程芳容又有些惊讶:“卢先生,你……”
“我去见他,胡思园实是无辜的。”
章五
程芳容是坐汽车来的,到了他这样的身价,有一辆汽车也不算稀罕事。这时事态紧急,卢秋心便坐了汽车与他一起前行,不久便到了一所大宅院前面。这宋翼虽说是初到京,这宅子却是布置得妥当富贵,可见主人是个富有的人。
卢秋心下了汽车便往门口走,却见程芳容也跟了上来,他奇道:“程老板?”
程芳容面上的神色凝重,道:“卢先生古道热肠,我很是钦佩,但你毕竟是个读书人,一时辩驳不过,岂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?我好歹在北京城也混了这几年,识得一些人,便陪你一起进去。”
卢秋心心想:这程老板也真是难得的好人,又想自己身有武功,就算真有些什么意外,也可以带着程芳容全身而退,便道:“多谢了。”
两人来到门前,向门房报了各自名姓,卢秋心也就罢了,程芳容名声赫赫,连那门房都不禁多看了两眼,方道:“程老板且等等,我去通告一声。”不多一会儿,便归来请二人入内。
两人刚入门内,就见一个腰扎红带子,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从门里走出,卢秋心心中一跳,这个装束,仿佛正是先前绑走胡思园那些人,心中暗自记下。
两人又向里走了一段,果然又见到两三个类似装束的人。门房引着两人来到一间厅堂里,里面陈设富贵,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端坐在中间的一把太师椅上。这人的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了,但是并无一般老年人的蔼然之意,而是满脸横肉,太阳穴高高鼓起,一双三角眼里凶光四射。既有老虎的威猛,又有豺狼的凶残,一看便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。他没有看卢秋心,而是看向程芳容,口气中带着傲慢:“不知程老板有什么事情?”
程芳容没有答话,卢秋心却先上前一步,他猜想面前这人当是宋翼,道:“宋老先生,在下卢酬,今日是为了胡思园的事情前来。”
一听到“胡思园”三个字,宋翼的一双三角眼霎时竖起,喝道:“胡思园?你提那小子作甚?”
他这样一说,卢秋心愈发肯定胡思园的失踪是与宋翼有关,他从容地道:“宋老先生,您的两位兄弟过世,这是很令人悲伤的事情。但胡思园委实是一个无辜的人,就连警方也认定他是无罪的,还请您放过他。”
宋翼怪眼一翻:“警局的那些小子都是吃白饭的,他们说的话,如何能信?”话里的意思,竟是没有否认自己带走胡思园一事。
卢秋心道:“不然,当日警局之所以放过胡思园,是因为在下是一个证人,我今日前来也是为此,程老板不过是做一个引见的人。”他率先把程芳容摘了出去,免得万一动手,对这位红角儿不利。
宋翼冷笑道:“你又是个什么人?”
卢秋心道:“在下不过是一个卖文为生的新闻记者。”
“哦?”宋翼自太师椅上起身,背手踱着步子,随后他来到卢秋心面前,一双怪眼从上到下来回打量着对方,“你说你是一个新闻记者,何人可以证明?”
卢秋心不慌不忙地道:“宋老先生若不信,自可到报馆……”
话刚说到这里,只觉眼前一花,竟是一个拳头直打了过来。这一拳罡风四溅,来得既快,力道又足,幸好卢秋心身手不俗,情急之下,使出一个铁板桥方才勉强避过,他随即身子一挺,站直后连退数步,喝道:“宋老先生,你!”
那出手之人正是宋翼,此刻他一个拳头紧紧攥着,上面苍老的青筋暴起:“你说你是卖文为生?哼哼!”原来此人混迹江湖已久,一双眼睛利如鹰隼,方才一审视之下,看出卢秋心掌有老茧,身形不同,竟是个练家子的模样,果然一试便试了出来。
卢秋心没想到这宋翼如此厉害,心思电转,知道这一来对己大大不妙,自己的身份若不足相信,那自己即便说出证词,可信度岂非也没有几分?他连忙道:“宋老先生,请听我解释……”
“闭嘴!”宋翼大吼一声,“看这身手,与胡思园勾结那人定然是你,还我两个兄弟命来!”说罢,他握起两个拳头,朝着卢秋心头上便砸了过去。
卢秋心竟又被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,这宋翼年纪虽然不小,可是劲力十足,并不因他年老而有所衰败。看他这一拳气派十足,俨然正是少林的伏虎拳,卢秋心不敢硬接,侧身一步,躲过两拳,小擒拿手疾去拿宋翼手腕。未想这老者不但内力十足,对敌经验也极是丰富,一见卢秋心手腕微动,已知他要有所行动,反将拳头向后一缩,手肘向卢秋心胸口直撞过去。
手肘的力量,汇集了全身的重量在里面,这一击力道更猛,卢秋心只得再躲,退后一步之后,正当旁人都以为他要再退一步之时,卢秋心忽地一腿自下面扫出,直扫向宋翼脚踝,那里是人身脆弱之处,若被扫中,必倒无疑。
宋翼冷哼一声:“黄毛小子,也敢放肆!”竟也是一腿踢出,两两相撞,卢秋心只觉脚尖仿佛踢到了一块钢板上。这宋翼的力量,实在是超乎自己想象。就在这时,程芳容忽然叫道:“卢先生,小心!”
卢秋心急忙侧身停步,向后一看,不由骇然。原来就在他与宋翼交手这短短一段时间之内,宋家那些腰围红带的打手已经围了上来,将花厅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,更有人手持短刀。若非方才程芳容那一喝,他只怕便要撞到其中一人的刀尖上。
卢秋心暗叫不好,心想自己鲁莽了,莫说这些打手,就是面前这个宋翼,也是极难对付的人。自己也就罢了,更有一个古道热肠的程老板要折在这里,这该如何是好?
此时身前身后都有敌人,身前这些打手人虽多,但论到本事,却远不如身后宋翼一人有威胁,卢秋心心念一转,展手将程芳容颈上一条湖水色的围巾抽下,道:“程老板,借围巾一用!”随即一卷,一旁红木桌子上一个插着鲜花的青花花瓶被他卷翻,里面的水都洒在了围巾上。那围巾蘸了水,便不似之前轻飘,挥动间隐隐有风声,与一条软鞭无异。他一拽程芳容,把其护在身后,向前便冲。
那些打手看卢秋心竟然就这么冲了过来,都觉得他实在是自不量力,各举短刀便靠了过来。卢秋心也不与他们正面冲突,左一卷,右一扫,众打手手腕脚踝纷纷被袭,倒的倒,叫的叫,更有人手中的短刀都飞到了天上。
当年教导过卢秋心的金针神医聂神通,在洋泾浜上怒打印度巡捕,其时就是脱下身上长衫,浸湿后束衣成棍,十几个巡捕都被他打得连滚带爬。卢秋心本事不及聂神通,这里条件也不如当初那般,但道理是一般无二,几招之后,竟被他开出一条路来。
卢秋心护着程芳容又向前走,忽听身上有风声暗含,他把头一低,一支飞镖擦着头皮直飞了过去,直钉到前方木柱上,镖尾红绫犹自颤动不已。卢秋心看那—匕镖是青蓝颜色,心头一凛,这镙身定是淬了毒的。而且到了民国的这个时候,武学衰败,这宋翼犹以毒镖伤人,他年轻时候……又该是怎样一个人?
这些念头,不过是一转念间,身后风声又起,却是宋翼从打手手中拿过一把短刀,再度冲了上来。虽是一把短刀,却被他使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,正是一路五虎少林追风刀。卢秋心自艺成之后,从未遇过这般高手。
先前宋翼一双肉掌,卢秋心已是连连退后,此时更是无法带着程芳容前行。无奈之下,他只得把手一松,同时叫道:“程老板与此事无关,你们不要难为他!”一展双掌,与宋翼斗到一处。
风声不绝,不到片刻,花厅之内的字画顿成碎片,那坚硬的红木桌椅上也多了一道道的刀痕。卢秋心衣衫上被割碎数处,左臂也被划伤,论到武功一途,他实在不比这功力深厚、经验丰富的行家老手。但卢秋心有一样好处,他的心态,便到此时仍是极稳。
当年罗觉蟾收他做弟子,便曾惋惜道:“我这学生样样不错,只有一点不好,这性子可委实不像我。”
十三少自诩风流,飞扬跋扈,卢秋心的个性实在和他大相径庭。聂神通却冷笑道:“亏得不像你。”也正因这一个“稳”字,纵然前后遇敌,己方落败,又有一个程芳容在侧,卢秋心仍是未曾慌忙,只因他心中清楚得很,若是自己不倒,尚有一线机会;若是自己被捉拿,那只怕这一点机会也没有了。
宋翼起初见他虽有些本事,但并不及自己当年遇到的那些对头,心里其实是很看轻这个书生模样的青年。但谁知几十招攻下去,卢秋心虽然左支右绌,却始终不倒,就仿佛一叶小舟漂浮于大海之上,虽然狂风呼啸,海浪怒吼,却始终不曾倾覆。宋翼不由大是恼怒,刀风挥舞,一心就要置卢秋心于死地。
就在这等刀风之中,卢秋心犹不忘回望程芳容一眼。程芳容不但在京中,在外省也是颇有声名的人。这些打手也都听说过他,又兼这一桩事似乎并未牵涉到他,因此这些打手也就没有向他出手,却也分出了两个人将他围住,显是不容离去的意思。
卢秋心一看之下,先放心了几分。这时宋翼又是一刀劈来,虽然依旧是又快又狠,但他毕竟已年老,这一招比起先前,已有了一分破绽。
按说这一分破绽出现得极快,寻常人也注意不到,就算注意到了,也未必能抓住其中关窍。但卢秋心与众不同,他手快,心更稳,乘这一瞬之机,手指疾出,正中宋翼胸前。
那是失传已久的点穴之法,闻说只有金针神医聂隽然方晓其术,卢秋心在香港时自聂神通那里学来,但他所学实不如其师,因此直过了这许久,方才找到这一个机会出手。
宋翼被他这一点,霎时短刀脱手,动弹不得。他面露惊讶之色:“你……”
他大约是想说:“你竟然会这点穴之法。”却已说不出口。
卢秋心长吁一口气,这时方觉自己竟已汗透重衣,便向那些打手道:“把刀放下。”
那些打手见主人落入人手,一个个面露惊惶之色,过了一会儿,终有一个人迫不住压力,“当”的一声把刀丢到地上,这一声似是一个前奏,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,其余人也都弃了短刀。
这时卢秋心也只好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,道:“你们的主人在我手里,那个胡思园现在何处?”
众人犹豫了一会儿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道:“那胡……”
也只说了这两个字,卢秋心忽觉身后动静不对,他匆忙一闪,却见宋翼举着拳头,竟又向他砸了过来。这一拳突如其来,正中卢秋心前胸,他整个人都被击飞,唇边直流下血来。
原来那宋翼毕竟经验老到,卢秋心一指点来之时,他虽不及躲,身子却动了一分,只这一分之差,卢秋心戳中的便是穴道旁边而非正中,只因那部位着实关键,因此却也麻痹了片刻。宋翼人老成精,伪装被点中,直到此时方才出手。
程芳容一看不好,上前便要搀扶,他身前两个打手哪肯容他,急忙阻拦。程芳容毕竟是学戏出身,有些功底,两下子竟然打倒了一个打手,第二个打手刚要上前,被程芳容抄起卢秋心方才丢在地上的青花大花瓶,劈头盖脸便砸了下去。
就在这一团混乱的时候,门口忽有人叫道:“老爷,周先生回来了!”
一听这句话,宋翼竟是满脸欢欣,叫道:“我等了他半天,他怎么才回来,快请,快请!”
宋翼这样一个人物,是什么人这般受他礼敬?卢秋心、程芳容同时向门外看去,却见一个穿西装的青年走了进来,那上装的口袋里还露出一角小小的白手绢。
来人正是周幻。
章六
这西洋幻术师忽然出现,更增加了许多变数。卢秋心知道此人除了通晓西洋幻术之外,更是一名国术的高手,心中担忧不已,又想此人前几日还想在韩凤亭那里讨生活,怎么今天又出现在这里?难不成他又搭上了宋翼这一个主顾?
这时宋翼也不顾地上的卢秋心和一旁的程芳容,在他看来,这两人与砧板上的鱼肉也无甚区别。他抢步上前,道:“周幻!你怎么才回来,那胡家小子我早已抓到了,正要用到你的本事!”
周幻笑容可掬:“真是抱歉,宋老爷子,请问人在何处?待我去问他。”
宋翼却道:“不必你去!”随即吩咐一个手下道,“你去,把胡家小子带上来,就在这里问他!我要知道,这姓卢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同谋,这杀人的事,是不是姓卢的下的手!”他阴沉沉地看了一眼刚用花瓶砸了人的程芳容,“程老板,你也留下!”
这时卢秋心已被四五个打手围在正中,他是识得周幻的,之前两人在韩少督那里,还有过一番过节,心中未尝没有些紧张的意思。
但此刻己方处于弱势,也只得静观其变。
但是,周幻却并没有表现出一点见过卢秋心的样子,只是笑道:“好。”
过不多久,一个打手便拽着胡思园上来,此时的胡思园头发蓬乱,嘴角一块青紫伤痕,样子狼狈不堪。那打手押着他就要令其跪下,周幻却摇手道:“不要这样。”
他拖来两把椅子,亲自扶着胡思园起来,令其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,自己则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,随即笑道:“莫怕,我问你几件事情,问完了,便送你回去如何?”
他的态度蔼然可亲,自胡思园被抓到这里之后,遭遇非打即骂,如周幻这般亲切倒是少见。胡思园胆怯地看着他,神态略放松了些:“你……你要问什么?”
周幻却不急着问,而是先招呼人拿了一杯茶,神态温煦:“你一定是渴了,先喝一杯茶。”
胡思园半日里水米不进,这杯茶真是救了他的命,对面前这人更增了几分好感。喝了茶,周幻看着他笑道:“胡先生,你看着我,觉得我这个人如何?”
他一双眼睛亮光中蕴着深沉,仿佛悬崖下的深潭,胡思园看了一会儿,竟无法从他的目光里移开,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是个好人。”
周幻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我且问你,你叫什么名字?”
胡思园定定看着周幻的眼睛,道:“胡思园。”
“你今年多大年纪,生辰是何时?”
“二十岁,三月初七。”
“你家中尚有何人?”
“老母在堂。”
两人一问一答,胡思园所答句句是真,卢秋心虽知道周幻的本领,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实况,深以为异。
此刻宋翼紧紧盯着两人,目光关注之余,更有许多信任。卢秋心暗道周幻果然是将宋翼收服了,这幻术师倒也了得。
问了几个不打紧的问题后,周幻微微笑着,继续问道:“胡思园,我来问你,秦大友和张复生两人,可是被你所杀?”
这个问题一出,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两人身上,却见胡思园神态茫然,道:“不是。”
这一句语惊四座,宋翼更是险些叫出来,但顾及周幻正在施术,终不曾开口。周幻却仍是不疾不缓道:“那么,是你派人杀的他们?可是这个人?”说着一指卢秋心。
胡思园却仍是道:“不是。”
“你不识得他?”
“我识得他,他是卢记者。”
“那你可叫卢记者为你杀人?”
“我没有,卢记者去警局替我作证,他是好人。”
话已说到这份儿上,宋翼不由呆掉,他对周幻的施法,是十分相信的,但按这说来,难道自己两个兄弟被杀之事真的与胡思园无关,这到底又是怎样一回事?
这时周幻已收了催眠术,胡思园本就虚弱,慢慢地滑倒在地,宋翼背了手思量,随即叫了周幻到后面,不知商议些什么。
又过了好一会儿,却是周幻走了出来,笑道:“几位受惊了,这原是一场误会,都请起来吧,我送几位出去。”
没想这件事竟然这般解决了,连卢秋心都松了一口气。
胡思园还没有完全清醒,程芳容扶着他在前面走,卢秋心则有意错后两步,低声道:“谢过周先生。”
他与周幻之间其实是有过节的,倘若方才周幻施催眠术时略动些手脚,自己一行人等只怕便不能全身而退。周幻却笑道:“凡事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。卢记者身后的人可是韩少督,我也不愿平白地招惹一个对头啊。”
这人倒是坦诚,真小人总比伪君子来得痛快。卢秋心点了点头,又道:“这位宋翼宋老先生,对周先生很是信任。”
周幻笑道:“信任我是其一,若胡思园真不是杀人凶手,他自然要防备其他的对头。”
卢秋心想到宋翼其人,心道看他的武功行止,青年时怕不是一个江湖大盗,说不定有多少仇人。
卢、程二人将胡思园送回了那大杂院,这时胡思园也清醒了许多,想到这一日的遭遇,后怕不已。程芳容正色劝道:“胡先生,昨日我劝你返家还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,今日看来,这京中十分危险,你实在是不能再留下厂。”
胡思园连忙点头:“我明日便走,但……”他想说一声苦无路费,却不好开口,程芳容却已拿出五十元钱,道:“我明日有事,无法相送,这些钱便作为胡先生的川资。”
胡思园感动不已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次日一早,胡思园便买了车票南下。卢秋心前来相送。胡思园对他很是感激,道:“卢先生,你救我性命,这等大恩我不知如何回报,眼下我身无长物,只有一些书籍,是当初从老家带回来的。可惜我在京里时并未关注学业,这些书都是白拿来了,也没有怎样看,就赠送给卢先生,不敢说报答,不过是一点小意思。”
卢秋心再三逊谢,胡思园道:“我回去之后,打算做些小生意奉养家母,这些书也用不上,卢先生不接,我真不知该给何人了。”他这般说,卢秋心也只好接过。
胡思园叹道:“回想我来京这一年多,真和做梦一样。从前我迷程老板的戏,脑子里日日夜夜都是他,学业也不顾了,什么都不理了。可昨天被人抓住,生死一线,我想,若我就这样死了,我的老母亲何人来奉养?她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?这样想着,便觉得纵使是程老板,似乎也可以放下了,我今后只当他是一个恩人。”又道,“我也不知父亲生前为何结交这样一些江湖匪人,我也不再想这些,过去便是过去,那一切都不再与我相干。”
卢秋心点一点头,“你能这样想,便已很好。”
这时钟点将至,卢秋心便下了车,不多一会儿“呜呜”的汽笛声响,那火车也便“轰隆隆”地开了起来,随着这火车逐渐远去,胡思园,终究是离开了京师。
卢秋心拿着一包书,回了住处。
昨夜发生的这些事情,韩凤亭与蝶影都不知道,这时韩凤亭犹自高卧未起,蝶影见卢秋心坐在窗下翻书,便静静地泡了一杯茶过来,又取了些细点。
卢秋心道了声谢,又翻了翻胡思园赠他的书,这些书保存得并不好,大约是年头久,书页泛黄不说,有的还隐隐有一股霉味。他见今日阳光不错,索性拿了书到外面晾晒。
蝶影看了,忙道:“先生,还是我来。”便小心翼翼捧了书出去,细心翻开放好。但这些书毕竟年头久了,饶是她小心非常,到底还是弄掉了一本书的封底,她很是不好意思,正要道歉,卢秋心摆手道:“不要紧。”便拾了起来。
一拾方知,难怪这封底掉了下来,原来它十分沉重,上面用牛皮纸粘了个口袋,被他一拿,口袋也散了,掉出几张纸来。卢秋心心想:这莫非是旧人写的一些诗词之类,便拿起细看。才看一眼,便是一惊,又看几眼,只觉惊心动魄。
难怪那宋翼执意以为杀人之事是胡思园派人所为,这几家之间,确实有着深仇大恨。
这几页纸,便是胡父当年留下的笔记。
胡父当年,确是一个江湖人物,并与宋翼、秦大友、张复生三人结拜为兄弟。十几年前,四人结伴进京,欲求一个前程,谁知钱财用尽也并无出路,四人只得赁了一间破屋居住,正思量着离京的时候,赫然发现邻家竟然有一笔资财。
按胡父笔记中所写,邻家也不过是小康之家,这笔钱想必也是全部家当,多半是有什么用途。宋翼却不管这些,心道这可是个大好机会,便连同秦大友、张复生三人将邻居杀死,又把那笔钱据为己有。胡父刚开始也和宋翼等人一起劫财,到了后来要杀人时,胡父究竟有些于心不忍,却被宋翼三人拳脚相交,打了一顿,他被打得吐血,也不敢说话,就眼睁睁看着宋翼三人杀人劫财后离开。
拿到那一笔钱后,宋翼三人便径自离开了,胡父被打得惨重,在客店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回乡,没多久就因伤病死了。临死之前,他想到之前自己还与宋翼等人一并劫财,认为这是自己的报应,因此也并没有和家人讲述此事,直到他死后,胡家人也都以为他是因病而死。
然而,胡父心里确实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,所以他到底还是把此事写了下来,只是羞于给人看,所以一直藏在书中,直至今日,才被卢秋心看到。
卢秋心放下那几页纸,心中感慨至极,眼下宋翼三人都是富翁,多半就是在劫到那一笔钱之后发的家。胡父之死与宋翼三人直接相关,宋翼又不知胡父未将此事告知家人,自然会以为胡思鬨对自己心怀恨意。加上张复生临终的遗言,便更加落实了胡思园是杀人凶手。
而他对胡思园那般防备,除了恨他杀死张复生、秦大友两人之外,更怕的大抵是胡思园要找自己算账。再加上胡思园是个不会武功之人,杀人多半是雇佣了武林高手出手,恰在那时自己又找上门来,宋翼疑心自己是那真正下手之人,所以出手才会那般不留情面。
这种种情由说来复杂,在卢秋心脑子里却不过一念之间,他叹了口气,又想宋翼当年杀人劫财。却不容情,得罪过的人自也不在少数,说不得昨日他即刻把自己几人放出,是因为想到了有其他的对头也未可知。
唉,当年做下的恶事,日后的果报,又是何其惨痛。
卢秋心心里想着这些,没留神间韩凤亭却已走了进来,大大咧咧地道:“老师,听说你今日也不必去报馆?有人送了我一张包厢票,你不是得意程芳容的戏吗,晚上便去看看。”
卢秋心奇道:“你怎知我喜欢程老板的戏?”
韩凤亭道:“你前两日去看了一场,回来时说极好,我便记下了。”
这虽是一件小事,但却也可见自己这个学生的细心。卢秋心不由感感慨,自己当初收下这个学生,固然是不得已而为之,但过了这些时间,却也看出这位韩少督虽然身上有诸多恶习,对自己却委实很好。又想到韩凤亭的父兄都是杀人无算的人,世间总有因果,说不定又会殃及身边人,韩凤亭的日后,又会如何?
——无论如何,自己总要将他教成一个可以自足之人,方不愧了这一番师生的情谊。
韩凤亭并不知道,只因自己送了这一张包厢票,便从此改变厂他日后的生涯。
章七
于是在这一晚,果然卢秋心与韩凤亭便又去了戏园子,因那包厢不小,连同蝶影、李副官等人也都一同前去,按照韩少督素来的规矩,自然又带了若干大兵,煊赫至极,和之前卢秋心与陈燕客等人前来看戏的排场,可就全不是一种态度了。
韩凤亭等人往戏园子里走的时候,巧得很,又有一拨人也走了进来,这拨人按说声势也是不小,四五个剽悍的护卫拥着一个主人,又有一个穿着时髦的人跟在那主人身侧,但和韩凤亭这边一比,自然就落了下风。且不说人数多少,只一点,民怎能与官斗?
卢秋心微微一惊,原来那主人正是宋翼,他身边的人自然是周幻。看了胡父的笔记后,他对宋翼更有恶感,便也没有上前招呼。
宋翼也看到了他,更看到了韩凤亭,就算初到北京的人,不晓得其人为何,但只看这声势,也晓得这是一个不能惹的人物。又见卢秋心在韩凤亭左右,眼神中更多了诧异。
这时便显出周幻的好处,他笑意吟吟走上前来,行礼道:“韩少督,卢先生,原来你们也来看戏,真是巧了。”
韩凤亭并不晓得卢秋心在宋翼家的那些事情,但周幻他是认识的,尽管卢秋心言道此人心术不正,但周幻这个人单看他的外表举止,实在是很难产生恶感,于是难得地也点了点头,便昂着脖子进去了。
宋翼看了卢秋心一眼,冷冷哼了一声,便随后走了进去。
卢秋心倒是落后两步,毕竟之前周幻对他也算是有恩的,他回了一礼:“周先生今天也有兴致来看戏?”
周幻笑道:“说到程老板的戏,我当然是很爱看的,但今晚却是另有原因。”
卢秋心怔了一怔,周幻笑笑,却不再多说什么,便一路走进去了。
卢秋心回到了韩凤亭所定的包厢里,心里却想着周幻所说“另有原因”一句,他的心思很是机敏,便想到那日救了胡思园回来,周幻曾说宋翼要防备其他对头一句。不由便想到:莫非今日宋翼前来,是和杀了他两个结义兄弟,又想对他动手的那个真正凶手有关?但自从知道了宋翼当年所为之事后,对此人委实没有什么好感,心道若是狗咬狗,便随他们去好了。
他落座不久,这戏台上的戏也就开始了,蝶影对这种场合所知不多,对台上的戏都很感兴趣。韩凤亭起初兴趣不大,但后来演了一出《水帘洞》,这是一出十分热闹有趣的武戏,韩凤亭便看得入神起来。但卢秋心为人,对这些过于热闹的东西实在无感,只觉那锣鼓“锵锵”震得人头皮疼,便道:“少督,我有点头晕,出去走走。”
韩凤亭正看得高兴,闻言忙道:“李副官,去找个医生……”卢秋心连忙拦住,笑道:“这也不是什么大事,我出去喝一点东西,也就好了。”
韩凤亭看他脸色确实无碍,也便应了。
卢秋心走出包厢,正要下楼,忽见一个壮汉赶着也下了楼,他这下法与众不同,旁人是一步一个台阶,他是一步两三个台阶,下得偏偏又快又稳,卢秋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,暗忖这人必是个有功夫的人。
谁想那戏园里的梯子日久腐朽,那壮汉劲力又大,一脚竟然踩塌了一级梯子,这时他正往下迈,眼见这一脚就要走空,须知他此时一步迈下三个台阶,若真踏空,也不是闹着玩的。卢秋心尚在楼顶,救助不及,不由“啊”了一声。
那壮汉却不慌忙,脚下虽空,他身子在半空里拧了一下,堂堂一个八尺之躯,这动作却很是轻盈,随后向右下方连踏了两步,便很精确地踏上了下一级梯子,又几步便走了下去。
卢秋心不由一怔,先前也就罢了,方才踏出那两步,可是不同寻常。先前他与韩凤亭还聊过,说有一个名叫“一天云”的大盗来了京里,这一天云的师父是昔日的曾头市,有一种独家步法叫做玉碎连环步,十分了得。而那壮汉踏出的步子,分明正是玉碎连环步!
这步法是曾头市的独家本领,只传过他弟弟曾玉函和他这个徒弟,现如今,无论是曾头市还是曾玉函都死了许久,这般说来,莫非这壮汉竟是一天云?
卢秋心又想到今晚前来看戏的宋翼、周幻等人,不免寻思,这是一种巧合,还是要发生什么事情?
他随后也下了楼,但一天云的脚程很快,又在他之前,街上已没了踪影。卢秋心正张望之时,忽又看到一个人,张皇失措地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。
这一下,卢秋心更是吃惊。
这个人他是识得的,而自从他识得这个人那一天起,无论是怎样惊险的场面,他都未曾见过此人有这般惊慌的神情。他连忙上前,道:“程老板,你还好?”
这走过来的人,赫然正是程芳容。
按说,今晚压轴的戏就是程芳容,绝对没有还跑出闲晃的道理,再加上程芳容此刻的神情,想必定是发生了大事。
程芳容看到是他,怔了一怔:“卢先生……”长叹了一口气。
此时站在路边不方便讲话,恰好路边有一家小菜馆子,卢秋心便拉着他进来,寻了个座位坐下,方问道:“程老板,发生了什么事?”
程芳容长长叹了一口气,愁容满面,终于道:“卢先生,你不是外人,何况这件事先前也承蒙你……”他又叹了一口气,方续道,“先前承蒙你告知我师哥汪九明的消息。我找了他这些年,现在好容易找到了他,安置在家里,谁想方才家里人来报信说,他竟又不见了。我匆匆忙忙回家看了一遍,竟是没有半点消息,这可如何是好……”
他面容哀伤,卢秋心想到从前陈燕客讲述程芳容、汪九明昔年之事,不免感慨,又想这程老板实在是一个重情义的人,便安慰了几句,又道:“程老板莫急,我想汪琴师既然抽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并未把“大烟”两个字说出口,只道,“不如从做这些买卖的人身上入手,或许能查出些下落。”
程芳容听了这句话,不知触动了他哪一根心弦,眼圈忽然便红了,道:“师哥何尝愿意抽大烟,那都是被逼出来的!”他垂了头道,“卢先生既知道我师哥,想必也知道我当年的那些事情。”
卢秋心点头,他从陈燕客那里得知,汪程二人初成名的时候,有一个叫做金凤窈的坤伶看中汪九明的琴艺,想要把他挖过来。却听程芳容悲声道:“师哥是个性情坚忍的人,怎么会自己去抽大烟。”
“性情坚忍?”卢秋心想到自己见过的汪九明其人,非但是个烟鬼,还是一个贪钱鬼,实在与这四个字谈不上联系。但他反应也是很快,联想到这时程芳容所表达出的负疚之感,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种可能性,“难不成……汪琴师是因为程老板……”
程芳容点了点头,这一件事情,压在他心头已有许久,如今好容易找回了汪九明,意图补偿,人却忽然间又不见了,失而复得,最是难过。加上他知道卢秋心是一个至诚君子,便终于吐露出了这一番心事。
“汪师哥与我家原有远亲,后来他父母因病过世,因我家家境还算小康,父亲便把他接来同住。彼此的感情,也就和兄弟一样。这之后我家忽然败落,万般无奈之下,只得进了戏班。师哥先前学戏,但他嗓子不好,后来便学了胡琴,众人都称赞他……”说到这里时,程芳容的面上也带了分浅淡笑意,似是想到了当年时光。
卢秋心听到这里,也不免想起当日陈燕客描绘的情形,心道自己当日在那破旧的胡同里隔墙听曲尚觉十分感动,昔日之汪九明,自然是更具风光了。
“谁知方出了一点头,金凤窈便看中了师哥的琴艺前来要人,又拿我做威胁。当时她身后有大倚仗,师哥怕我出事,又实不甘为她拉琴,索性抽了大烟,竟是宁可毁了自己。金凤窈一看师哥不中用了,这才放手。可师哥中烟毒已深,不愿牵连我便走了,我寻了好几年,好容易寻到人,谁想……”
说到这里,程芳容不由一时哽咽难言,他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,少见这般失态,卢秋心看了心里也是难过,又劝慰了一番。程芳容反而先道:“没事,倒叫卢先生见笑了。”又道,“我今晚还有戏,这时也该回去了。”他先前虽然伤心痛苦,但到底也是经历过许多的人,便控制住了情绪,起身结账,又再三谢过卢秋心。
此时若走戏园前门自然是不合时宜的,程芳容抄了一条小巷,打算从戏园后门进入,卢秋心便送他一程。谁想刚走到那小巷里,就听到有金铁交鸣的声音,两人都吃了一惊,卢秋心连忙把身子一闪,藏在巷子口一棵树后,另一手则把程芳容扯到身后。
夜色幽幽,幸而这一晚的月色是极明亮的,可以见到有两个人就在这小巷尽头打斗,其中一个人赫然正是宋翼,另一个人背冲着自己,看不清脸,那脚下的步法他却看得分明,正是玉碎连环步!
宋翼和一天云?
卢秋心心中大惊,眼见这两人打作一团,恰是势均力敌。一天云一掌劈出,喝道:“姓宋的,我一早知道你约我来这里,就没有好事,可如今你那些手下都没有来,咱们便凭真本事拼个高低!”
宋翼嘿嘿冷笑:“凭你?你大哥当年都死在我手上!”
一天云冷笑出声:“那又如何?你师父还不是被我宰了!”
卢秋心听到身后的程芳容吸了一口气,心道这种江湖仇杀的事情,难怪程老板会有些害怕,他又听两句,大致理出一个头绪,这宋翼与一天云,大约是江湖上的血仇。
今天原是宋翼带了人手,约一天云出来意图围攻,没想不知怎么被这一天云抢了一个先机,反而把宋翼单人约到了这里。这般看来,前日宋翼将自己与胡思园等人放回,多半是因为想到杀人者另有其人,这个人,就应当是一天云无疑。
他想到这里,不愿参与这些江湖仇杀,何况这两方也都不是什么好人,就低声道:“程老板,此地不宜久留,咱们走。”
程芳容点了点头,两人刚踏出一步,战况忽生变化。那一天云毕竟正处在壮年之时,脚下的玉碎连环步又十分巧妙,连环两拳宋翼都没能躲开,正打在胸口之上,他连退两步,栽倒在地,一口血“哇”地吐了出来。
一天云大笑出声,踏前一步,正要再补上一拳,谁想宋翼袖子里藏了毒镖,一镖射出,速度奇快。树后的卢秋心只见到红缎子一闪,那毒镖已没入一天云的前胸,见血封喉,人已倒了下去。
这个变化不过是眨眼之间,那诉诸报端的大盗竟已倒地身死,卢秋心心知到了这时,万万不能再呆下去,也不及多说,拉着程芳容就往后退。谁想这时,从小巷另一端蹿出一个人来,手里拿了一把寒光进射的匕首,朝着宋翼前胸就刺了下去!
宋翼虽杀了一天云,但他受的伤也是不轻,虽然拿匕首那人委实没有什么身手可言,但宋翼也未曾全然躲过,只向旁边一滚,那匕首便刺到了他小腹里,霎时血流如注。宋翼没想这等时候,竟冒出这样一个人,忍痛去抓他肩头,喝道:“你是谁?”
宋翼这濒死时的一抓,劲力是很大的,那人的肩骨只怕都要被抓碎。那人并无力躲过,也没有躲,反而借这个靠近的机会,伸手握住匕首柄,用力又向里一推,匕首全部没入小腹,只留下一个匕首柄在外面!
宋翼嘶声大叫,手也松了开来。那人连退儿步,手抚肩头,月光恰在这时照在他的脸上,卢秋心、程芳容二人同时大吃一惊,叫道:“汪九明!”
章八
那骤然出现,又给宋翼补了致命一击的人,竟然是汪九明!这个结果,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,此刻的汪九明虽然依旧是一张白里透青的面孔,消瘦得与鬼魂无异。但一双眼睛却是十分坚韧,与他之前全不相同。
程芳容一把挣脱卢秋心,朝着汪九明便跑了过去,叫道:“师哥,师哥!你何苦……”
汪九明低声道:“好歹是报了仇……”
程芳容一时竞说不出话来。
这个时候,反倒是卢秋心旁观者清,道:“二位,咱们快走。”
程芳容也醒悟过来,扶着汪九明就向外走。谁想刚走了几步,一个人已走了出来,微笑道:“且等一步。”
这人笑意盎然,正是周幻。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,想是一天云虽将宋翼单独骗了出来,但毕竟不能瞒上太久,周幻到底找了过来。
宋翼拼尽最后一点气力,叫道:“那个痨病鬼是杀我的人。快……快救我……”
周幻道:“是!”便向身后两个打手吩咐道,“还不快去找医生!”
周幻来宋家时间虽短,却很受宋翼的倚重,两个打手听得这话,又见宋翼伤势沉重,连忙便去了。
直到那两个打手走远,周幻却丝毫没有看宋翼的意思。径直来到程芳容面前,笑道:“程老板,把人交出来n巴!”
程芳容怎能答应,周幻笑了一笑,也不多说,一手就向汪九明胸前抓去,他速度奇快,谁想却有人比他更快,一掌便切开了他的手,正是卢秋心。
周幻“哎”了一声:“卢先生,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?”
卢秋心也不答话,只道:“程老板,快走!”
程芳容不用卢秋心说第二遍,架着汪九明就往外走。周幻叹一口气,退上一步,那条极细的软鞭已经出手,朝着卢秋心的脖颈便卷了过来。卢秋心不避不让,夹手就向软鞭抓去。周幻所长,乃是出于奇快,招数变幻莫测,气力却不大,便将鞭子一缩,反向卢秋心腰间抽去。
卢秋心见软鞭来得快,向右一闪,谁想周幻到了这时,竟然还能变招,他一鞭转向卢秋心脚踝,眼见就要扫到之时,卢秋心左脚一起,忽地将那软鞭踏于足下。周幻用力一抽,只觉如蚍蜉撼树,怎能抽动。
卢秋心冷冷道:“周先生却也有趣,放着宋翼在那边流血不止,倒急着和我打斗。”
这时宋翼躺在地上,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,但周幻竟然全无一点救治的意思,这里面可就透着罕见。
周幻索性把手一松,放下软鞭,笑道:“哎呀,竟被卢先生看出来了。”他脸上还带着笑,忽然间一掌向卢秋心打了出去,正是一套小巧连绵的随云掌,掌掌贴身,乃是适于近袭的招式。卢秋心以擒拿手招架,十余招内,周幻竟未占到分毫便宜。他见机也快,把掌法一收,叹气道,“卢先生,咱们两次相遇,我何尝对不起你过,你何必要拦我呢?”
卢秋心也便住手,道:“宋翼作恶多端,不该由杀他那人偿命,是其一;周先生放着主家重伤不问,却执意捉拿凶手,事有蹊跷,是其二。因此我不得不拦。”
周幻面色微微一变,随即便叹起气来:“卢先生,你非拦不可?”
卢秋心点一点头,周幻只得道:“也罢,也罢,我的本领原不如你。既然你这般说,那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。”说着转身就走。
任谁都认为他真是就这么走了,谁曾想周幻刚走两步,忽然一转身,一把小巧精致的手枪便出现在他手里:“卢先生,停手吧。”他微笑,“你功夫再高,又怎能抵得过这火器呢?”
卢秋心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,却向前走了一步,道:“若我不退呢?”
周幻笑道:“卢先生当我开玩笑?”这人实在是心狠手辣,说到最后一个字时,全无预兆便扣动了扳机。
此时两人距离很近,就算卢秋心有通天的本事,也不能躲过这一枪。谁想扳机扣动之后,卢秋心竟然毫发无伤,他飞起一脚,惊呆的周幻全无防备,正中手腕,手枪直飞到天上,被卢秋心一把抄在手里,随后“啪”地在枪身上一抹,枪口已对准了周幻。
“周先生忘开了保险,如何开枪?”卢秋心语气沉静。
周幻先是一怔,随即叹道:“果然,我原不会使枪,现学现卖到底不比卢先生这样的高手。我只是奇怪,卢先生一个新闻记者,怎会有这样的本事?”
卢秋心自不会说出自己师承罗觉蟾之事,只道:“这件事就这样算了,周先生,我也无意伤你,你走吧。”
周幻却不动身,笑道:“按说我这最后一点看家的本事都被卢先生识破了,就该识趣离去。但卢先生,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捉这凶手?”
他不待卢秋心回答,便道:“我一早就知道宋翼此人当年所做的恶事,投靠他不过是权宜之计。恰好宋翼与一天云争锋,我便趁机调走宋翼手下人,让他两个自相残杀。”
卢秋心道:“我倒不知周先生是这等好心人。”
这话说得便有些讥讽的意思,周幻笑道:“是是是,俗话说得好,无利不起早。我呢,其实之前曾向宋翼下了一个催眠术,叫他写下一份遗嘱,将他的财产都留给我。”
卢秋心不由便是一惊,宋翼武功高明,人又多疑警醒,周幻竞能令此人中招,可见他的本领,却又道:“宋翼自有徒弟随从,你来他身边时间未多,就算有遗嘱,那些人如何肯顺顺利利把宋家财产交托给你?”
周幻笑道:“卢先生到底聪明,看出了这件事的关键。正是,若他骤然死了,虽然宋翼并无妻儿,他手下人也未必服我,但若是我抓住了杀他那人,为他报了仇呢?”
卢秋心骤然抬眼看他,原来这才是周幻的目的!难怪他对地上的宋翼全然不顾。又听得一阵“格格”声音,原来宋翼撑到此时仍然未死,听到周幻这一番话,大怒至极,却因流血过多,伤势又重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唯有喉间“格格”作响。
周幻向一旁看了一眼,道:“差点忘了这位,若万一没死,也是个麻烦。”便来到宋翼面前,此时那匕首仍在宋翼小腹上,他抓住匕首柄,忽地向左用力一拧!
这一招实在是狠毒至极,宋翼的内脏几乎都被绞碎,他先前便受了重伤,这时再忍不过,一口气没上来,便没了气息。
周幻把手一松,若无其事站了起来,身上连点血都没溅上,又道:“卢先生,宋翼这个人,想必你也清楚得很,他的家产都是些不义之财。待我拿到之后,你我二人各分一半,那可是多好的一件事?”
财帛动人心,这本是最直白容易的一件事,无奈周幻自从一开始,便看错了卢秋心,他当对方是个与自己相似的求财之人,卢秋心看着他,慢慢道出两个字:“不可。”随即转身离去。
当卢秋心回到包厢里时,还有大半出戏,就要到程芳容的压轴了。
韩凤亭看了卢秋心道:“老师你怎么才回来?眼看程芳容的戏便要开始了。”
卢秋心笑道:“我出去寻个茶馆坐了一坐,因此回来得晚了。”他自不会与韩凤亭说这些事,后来周幻晓得自己无法突破卢秋心,这才走了,卢秋心倒是白捞了一把手枪。
韩凤亭瞪他两眼,坐在一边的蝶影也看了卢秋心一眼,却都没说什么。直到把这出戏听完了,眼见下一出就当是程芳容的戏,卢秋心心想,也不知程芳容回来没有,能不能及时上台,又不知那汪九明此刻如何,周幻会不会另使旁的主意。
正想着,忽听楼下一阵喧哗的声音,竟有若干警察冲了进来,扰得众人一片慌乱。
韩凤亭怒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。好容易请老师来听个戏,倒有这许多麻烦,李副官你下去看看。告诉他们,无论闹什么,戏散场了再说。”
卢秋心原要道一声:“不必。”一眼却看到跟在一个警察身边的人,赫然正是周幻!原来周幻无法从自己这边突破,竟请了警察过来,这可如何是好?
李副官下去不提,卢秋心却很是紧张,须知李副官纵使拖延,也不过一出戏的时间,程芳容不能走,到时汪九明又当如何?但此事他也不愿请韩凤亭帮忙,毕竟此事与前番为胡思园去警局作证不同:一则汪九明确实重伤了人;二则那周幻是个心狠手辣的人,自己已经得罪了他,纵然韩凤亭有势力,但惹上此人,后患不小。他正寻思着,却听韩凤亭道:“老师,你是想护着个什么人,怎么不和我说一声?”
卢秋心当即惊住,实未想到这素来粗疏的韩少督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,便回想自己方才是露出何等破绽?蝶影却怯生生地站起身道:“卢先生,方才因我担心你身体不好,便远远地跟了出来,看到了……一些事情。”
她离得远,不然一早被卢秋心等人发现,因此并不能了解到事情全部,虽则如此,也隐约看出卢秋心是要护着一个什么人,回来后便告知了韩凤亭。
卢秋心知是蝶影关切,如何能说出批评的言语,犹豫一下尚未开门,韩凤亭已道:“我是不知老师你有啥顾虑,但学生为老师做点事那是天经地义,更不必提你还救过我。有什么事,你要藏着掖着的?”
卢秋心停顿片刻,正要开口,忽闻一声胡琴声,分明入耳,苍凉中夹了十二分的无奈,却终是气节不改,就仿佛一个人独行旷野之中,纵然星月无光,却仍旧前行。先前戏园子里原有些骚乱,这胡琴响起后,瞬息间,戏园里竟然一片安静。就连韩凤亭都道:“这曲子熟悉,这不是……”
他忘了名字,卢秋心却记得,这正是那一曲《夜深沉》。放眼京华,再没有第二个人拉得出这般的曲子。蝶影幼年便入了青楼,更有许多感触,竟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。
这一曲实在是动人心魄,胡琴声音方止,扮戏的还没有上来,台下竟破天荒地传来一阵掌声,卢秋心按捺不住,也鼓了几下,韩凤亭一见卢秋心鼓掌,索性便叫起好来。卢秋心颇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。
须臾,程芳容便也上了场,台下自然也是彩声不绝。论到程老板的戏,那自然是极好,但今晚却又不同,仿佛在这一个“好”字上,又更上了一层楼,竟是十二分的圆满。若照之前讲,旁人无非是赞颂程老板唱得好,身段好云云。可今日看来,台上竟是生生的一个虞姬本人。那神态举止,恰是下一刻便要与霸王诀别,那等哀伤,令人穿越到千载之前,为之魂断神伤。
卢秋心忽然想到,陈燕客讲到当年双生,一曲《霸王别姬》珠联璧合,震动京华,怕不正是这般情景。
台上的人正唱到要紧关头,此刻恰是一个不需胡琴的时候,侧身坐在后面的琴师眼神怔怔。忽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,他回头看去,那人竖指唇边,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,便拿过他手中的胡琴,递给了程芳容原本的琴师。
“汪琴师,请随我来。”
这说话之人正是卢秋心。汪九明见他身后又站了个华服少年和两个大兵,只当事情到底败露,卢秋心到底是带了人来捉拿自己,随他们到一个僻静角落后便惨笑出声:“你们带我走吧,秦大友、张复生、宋翼三人都是我杀的。我自小父母没了,寄住在亲戚家,那亲戚待我如亲生父母,又筹钱要送我读书,谁想竟被那三人劫财杀人。我心里一早便存了报仇之念,如今终于如愿以偿。”又道,“我在这里拉琴,是我方才胁迫程老板把我隐藏起来,并不干他的事。”
卢秋心笑了笑:“汪琴师,你不必担心。”
汪九明怔了一怔,却见卢秋心拿出一套大兵的衣服,道:“汪琴师请换上,然后随我们来。”
警局的人再怎样搜,终究搜不到韩少督这里。散场之后,韩凤亭轻轻松松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戏园,反倒是卢秋心落后一步,在离开戏园时,他被门口的一个人叫住。
正是周幻,他斜倚在门上,口中叼着烟卷,眉梢眼角竟然还带了两分笑意:“卢先生,坏人衣食,可是大罪过。”
烟卷上火光明灭不定,在他俊秀的脸上带出/L分幽暗光芒:“北京城不大,早晚咱们再见面。”他把烟卷随手一扔,恰丢到旁边一个水洼里,“嗤”的一声,火光熄灭,那诡异的幻术师掉头便走,全无犹豫。
卢秋心看着他的背影,情知自己今日是竖下了一个大敌,然而,终究没有一分后悔的意思。
这几起连续的杀人案,在北京城里轰动了一段时间,但最后终是不了了之。韩凤亭在京里的屋舍非止一处,便随意指派了一处给汪九明。然而,汪九明中烟毒已深,先前卢秋心见他时,就觉他身体的情形不对,如今又遭了这一桩事,不过十余日的时间,眼见汪九明一日不如一日,竟是一病不起的模样。
这些时日,程芳容一直陪着他身旁,中外的医生也都请过,但俗话说的好,治得了病,治不了命。汪九明这一遭,实是命数已到了这里,再难医治了。
卢秋心在一边看了,也不由深深叹气,这鸦片之毒,中毒若深,实在是难以医治,也只有当年教他武功的聂神通曾整理出一套金针打穴的办法,但是,这个治法既要懂医术,又要配合着内力,卢秋心虽有武功,但医术一门博大精深,他却并未学得。
如是到了一个月头上,汪九明终究是不治身亡,临终前他人已昏迷,迷蒙间哼了一两声,却仍是《夜深沉》的调子。程芳容痛哭失声,在京郊一块墓地上,以兄长之礼葬了汪九明。
头七之日,卢秋心念及汪九明身世凄惨,一身技艺付之东流,便叫了车去他墓前,想烧些纸。谁想到了墓前,却见到一身素衣的程芳容站在那里。他见到卢秋心,也有些惊讶。
“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卢先生,也好,我本想去城中找你的。”说完这句,他便不肯多说,只烧了纸,卢秋心想了一想,便也将自己携来的黄纸在墓前烧了。
待到这一切事情料理完毕,二人重新起身,程芳容方道:“卢先生,我师哥虽已过世,我却不愿他身后背负污名。”
他吸一口气,缓缓道:“杀秦大友、张复生的人,是我。
“幼年时,我家境尚属小康,秦大友等人却为财杀人,恰也巧,我母亲在杀人那日回娘家探亲,不曾在家,偏我当时淘气,要回家取一样玩物,因此师哥偷偷陪我回来,却恰好赶上杀人之事,师哥紧紧捂着我的嘴,带我躲在墙角狗洞里,才躲过杀身之祸。这是师哥救我第一次。”
他深深叹一口气:“我当时救不得父亲,却到底记下了那/乙个人的相貌名字。次日我母亲归来,经此刺激身染重病,最终病故,耗尽了家里的银子又欠了外债,不得已,我与师哥才入了梨园这行。这些年来,我两人相依为命,好容易算出了头,又遇上那等事,师哥自甘染毒,这,却是师哥救我第二次。
“后来秦大友、张复生进京,因做些自欺欺人的慈善事业登上报纸,被我看到。借着堂会的机会,我两次杀人,闹得沸沸扬扬。那时师哥听到这个消息,便已动了疑心。后来承蒙卢先生的消息,我找到他,他便径直问我,杀人的可是我?我虽否认,但他如何看不出我是扯谎,因此后来家人告诉我师哥再次离开之时,我才那般惊惶。”
卢秋心此时也想到那一晚在戏园前见到程芳容,他面上那等少见的惊惶之色,那不单纯是为了汪九明离开,若是离开,总有找到可能,那时的程芳容更多的是担心——
他担心,汪九明是去杀人。更担心的是,汪九明不仅是为了报仇而杀人,而更是为了救他而杀人。
这一番事闹得大,宋翼更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,汪九明决意去杀人,能杀,自然最好;万一杀不了人,他也要把这几桩案子都扣在自己身上,免得对程芳容不利。
程芳容低声道:“师哥救我,这是第三次。”
这一对师兄弟,论到血缘,不过是极淡薄的一些牵连,然而论到情谊,却实在如嫡亲的兄弟一般。当年的京城双生,也合该是这样的角色。
他说完这些,便不再多说,其实此时汪九明已死,就算是他一字不提,也无妨碍,然而卢秋心几次助他,他不愿瞒住卢秋心,也更不愿令汪九明身后名声受损。然而等了良久,却只听卢秋心道:“程老板,其实……我早已猜到,前番杀人之人,决不会是汪琴师了。”
程芳容便是一怔,又听卢秋心道:“一来汪琴师身子损得厉害,宋翼那一晚事发突然,尚可理解,那秦张二人,他绝无能力杀死;二则,我实是知道,他并无机会杀张复生。”
那一晚雪夜听琴之事,程芳容并不知情。同时听琴的胡思园尚无机会前去杀人,更不用提汪九明。
他平淡道:“程老板为人坦荡,但今日事出你口,入我耳,便即罢了。我不为别的,只为敬程老板是一个好人。”
程芳容又是一怔,却听卢秋心平平静静道出三个字:“胡思园。”
胡思园之父,当日亦曾参与其事,虽然其父并未杀人,可同样参与劫财。程芳容却全无丝毫累及后人之意,甚至为了胡思园的安危还曾专门前往宋家救人,这份胸怀,实在也是难得至极。
说完了这三个字,卢秋心自也转身离开。直到他上车之前,才转回身看了一眼。却见程芳容依旧站在坟前,黄土在侧,纸灰纷起,他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伫立风中,正是无限凄清之意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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